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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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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可爱的夜晚,非常暖和,他把外套脱了,搭在臂弯里,脖子上甚至没围丝巾。漫步回家的途中,他抽着烟,两个穿晚礼服的年轻男子从他身边走过。他听到一个对另一个悄声说:“那就是道林·格雷。”他记得当被别人指认出来,被人盯着看,或被人谈论时,自己常常感到多么愉快。可现在他已讨厌听到自己的名字。最近频繁往返的那个小村子之所以吸引他,有一半原因是没人知道他是谁。他常对受自己诱惑爱上自己的姑娘说,他很穷,姑娘也信了。有一次他还告诉她自己恶贯满盈,她就笑他,回答说恶贯满盈之徒总是很老很丑。她笑得多开心啊!——就像欢唱的画眉。她穿着棉布衣服,戴着大帽子,看上去那么漂亮!她懵懂无知,却拥有他所失去的一切。

他到家时,发现仆人还没睡,在等他。他让仆人去睡觉,自己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下,开始思考亨利勋爵对他说的一些话。

人真的永远不可能改变吗?他感到自己极度渴望年少时那种一尘不染的纯洁——亨利勋爵曾称之为白玫瑰般洁白的少年岁月。他知道他玷污了自己,他让思想腐朽,让幻想恐怖;他对别人施予坏的影响,并因此而感到一种可怕的欢乐。与他交往的人,原本最正直、最有前程,而他却只给他们带去耻辱。但这一切都无法挽回吗?他无药可救了吗?

啊!那是在一个多么自负而激动的可怕时刻,他祈祷画像代他承担岁月的重负,让自己永葆青春纯洁无瑕的荣光!他的所有失败归咎于此刻。不如让每一次罪恶都带来即时而必然的惩罚,惩罚可让人净化,人向最公正的上帝祈祷时,应该说“惩罚我们的罪孽”,而不是“宽恕我们的罪恶”。

亨利勋爵几年前送他的那面雕刻古怪的镜子,还在桌上,镜框上四肢白皙的丘比特依旧笑着。就像在那恐怖的夜晚,他第一次注意到那宿命的画像的变化那样,他拿起镜子,狂躁地朝光洁的镜面望去,泪眼蒙眬。有一次,一个深爱着他的人给他写了一封癫狂的信,信末是那些崇拜至极的话:“世界因为你而改变了,你是象牙和金子做的。你双唇的曲线改写了历史。”他想起了这些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厌恶起自己的美貌来,他把镜子摔到地板上,用鞋后跟踩成一片片碎银。毁掉他的,正是美貌,正是他所祈求的美貌和青春。若没有这两种东西,他的生命可能始终洁白无瑕。对他来说,他的美貌只是一副面具,他的青春只是一种嘲讽。青春是什么? 至多只是一段青葱、幼稚的时光,充满了浅陋的情绪和病态的思绪。为什么他要做青春的奴仆?青春已经把他毁了。

最好不要再想过去了,过去已无法改变。他必得想想自己,自己的将来。詹姆斯·文恩已被埋在塞尔比庄园教堂墓地一座无名坟冢里;艾伦·坎贝尔已于某天夜里在实验室饮弹自尽,死前没有透露他被迫知道的秘密;巴兹尔·霍华德的失踪引发的人们的兴奋,很快就会消失,人们对此事的兴趣已经开始消退了,他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了。实际上,巴兹尔·霍华德的死给他造成的思想压力不是最大的,真正困扰他的是他生不如死的灵魂。巴兹尔画了一幅毁了他一生的画,他无法原谅他,一切都是这幅画干的。巴兹尔是说过让他无法容忍的话,而他都耐心地忍下来了。他只是一时失去理智杀了巴兹尔。至于艾伦·坎贝尔,他是自杀。他自己选择自杀,与道林无关。

一种新生活!那才是他所需要的,也是他在等待的。当然,他已经开始新生活了。无论如何,他已经放过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他绝不会再引诱天真的姑娘了,他要弃恶从善。

想到赫蒂·默顿,他开始好奇,锁在房间里的那幅画是否已经变了。它肯定不像之前那么可怕了吧?也许,如果他的生活变纯洁了,那张脸上一切邪恶情绪的痕迹也都会一扫而空。或许这些邪恶之痕已经消失不见。他得去看看。

他从桌上拿起灯,悄悄上了楼梯。当他拨开门闩,一丝愉快的微笑掠过他那张年轻得出奇的脸,笑容在嘴角边停留了一会儿。是的,他要做好人了,他藏起来的那件可怕东西不会再让他惊恐不安,他仿佛觉得心头的重担已经卸下。

他轻轻地走进屋,习惯性地锁了门,拉开罩在画像上的紫色帘子。只听一声痛苦而愤恨的叫喊——除了眼睛里多了一分狡诈之色,嘴角上添了几条伪善的皱纹外,他没看到画像有任何变化。这件东西仍然让人厌恶——如果可能的话,比以前更让人厌恶——它手上的红色露滴似乎更加闪亮,像是刚溅上去的血。他颤抖起来。他只是出于虚荣心才做了那件好事吗?或者像亨利勋爵嘲笑时所暗示的那样,只是渴望寻找一种新刺激?或者只是扮演某个角色的一时冲动,而这种冲动有时会促使我们做出超越我们自身的好事?或者这些原因都兼而有之?为什么红色的污渍比之前大了?污渍像可怕的疾病爬上了皱巴巴的手指。画像的脚上也有血了,似乎是滴下来的——甚至没有拿过刀的那只手上也有了血迹。去坦白吗?这是在暗示他应该去坦白?去和盘托出,然后被处死?他笑了。这个想法荒诞不经。而且,即使他真坦白了,又有谁会相信?被杀掉的人痕迹全无,属于他的所有东西都已销毁,藏在楼梯下的东西是他亲自烧掉的。全世界都只会说他疯了。如果他咬定此事,人们就会把他关起来……然而,他有责任去坦白,去公开受辱,公开赎罪。上帝是存在的,他召唤世人向天地说出自己的罪孽。只有忏悔了自己的罪孽,他才可能洗净自己。他的罪孽?他耸耸肩。巴兹尔·霍华德的死对他来说似乎算不上什么。他想到了赫蒂·默顿。这面镜子,这面他在照的灵魂之镜是不公正的。虚荣?好奇?伪善?难道他自我克制就只是因为这些原因?应该不止这些,至少他认为是这样。但谁能说清呢?……不,没有别的了。他放过了赫蒂,就是出于虚荣;他戴上良善的面具,就是出于虚伪;他竭力自我否定,就是出于好奇。他现在认识清楚了。

但这次谋杀——它会不会尾随他一生?难道他要永远背负过去?他真该去坦白吗?绝不。现在只留下一点点不利于他的证据,就是这幅画本身——它就是证据,他要毁了它。自己为何会把它保留那么久?观察这幅画变化、变老,曾给他带来过愉悦,但最近他已经感受不到这种愉悦了。画像让他夜夜无眠。他一离开家就惊恐不安,总是害怕有人会看到这幅画。画像让他的激情蒙上了一层忧郁,只是想到它,就能毁了无数快乐的时刻。画像就像是他的良心,是的,它就是他的良心。他要毁了它。

他环顾四周,看到了那把刺死巴兹尔·霍华德的刀。这把刀他已经洗过很多次,刀上一点血迹都没有了,明晃晃、亮闪闪的。既然它曾杀死过画家,那么也应杀掉画家的作品,以及它所隐含的一切。它会杀死过去,而过去一旦死了,他就自由了。它会杀死这种畸形的灵魂生活,若没有画像的骇人警告,他就能归于平静。他抓起刀,刺向画像。

只听见一声喊叫,紧接着一声撞击。叫声痛苦而可怕,仆人们都被吓醒,悄悄溜出了房间。正从楼下广场路过的两位绅士停住了脚步,抬头望了望这幢豪宅。他们继续往前走,直到碰到一个警察,并把警察带回来。警察按了几次门铃,无人回答。除了顶楼一扇窗户里亮着灯外,整幢房子都黑漆漆的。过了一会儿,警察离开,站在附近的柱廊里观察着。

“那是谁的家,警官?”两位绅士中那位年长的问。

“是道林·格雷先生的家,先生。”警察回答。

两人四目对视了一下,冷笑着走开了。其中一位是亨利·沃顿勋爵的叔叔。

仆人的房间里,衣服都未穿好的仆人们在窃窃私语着。年老的利芙太太绞着手在哭。弗兰西斯像死了一样,面色苍白。

大约一刻钟后,弗兰西斯带着马车夫和一个男仆悄悄上了楼。他们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他们大喊起来,依然寂静无声。他们想破门而入,但没有用。最后他们只好先爬上屋顶,再下到阳台上。窗户很容易就打开了,门闩已经陈旧。

他们进到屋内,发现墙上挂着一幅主人光彩夺目的画像,与他们上次见到他时一样,神奇地保持着极致的青春和美丽,真是奇迹。地板上躺着一具尸体,穿着晚礼服,心脏部位插着一把刀。他形容枯槁,满脸皱纹,面目可憎。直到看了死者手上的戒指,他们才认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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