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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四十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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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怀玉的死,的确给忆秦娥的震动很大。没有想到,这么坚强、刚烈,甚至冥顽的一个人,在她心中,甚至完全是一个没有驯化好的野人,有时粗暴得能像老虎、狮子、豹子、狼一样只剩下一身的兽性,却有着这样一颗脆弱的心灵。竟然因一幅画被损毁,而毅然决然地结束了生命。她无法想象,在生命的最后几小时,他是怎样撕裂、疼痛、绝望,以至无法忍受、无从排解,而挥剑抹过了脖颈的大动脉。那血,竟然能让数丈外的地方,都飞溅着冲决的痕迹。在自己的人生中,也是有过几次欲死念头的。但终于没有那种勇气,还是隐忍苟活了下来。可这个石怀玉,就为一幅《秦魂》,竟然决绝得山崩地裂、玉石俱焚了。忍受着来自方方面面的诸多谴责与压力,倒并没有让她感到委屈、难过。她就是不能理解:石怀玉为什么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自杀了。是因为画?是因为她?还是因为有其他再无法活下去的理由?她有点不能承受这种生命之重。

她娘的观点是:“肯定是混不下去了,跛子拜年——就地一歪。还把原因赖到你身上。那就是一个野人、逛山、玩意儿。过日子根本靠不住的。还给你画个光屁股像挂到画馆里,让千人盯万人看的。那是能盯能看的东西吗?哪个男人愿意让别人看自己老婆的这些东西?我夏天晚上嫌热,在老家院子里脱了上身,胸前还搭着一块毛巾,都让你爹把我臭骂一顿,生怕过路人看见了不该看的地方呢。他是你男人,却把你画得光屁股露肚子的,还挂到大庭广众让人看、让人照,这还算是你男人吗?谁家男人不是恨不得别人家的女人露光露净、一丝不挂,而要把自家的女人捂得严丝合缝、不走光不露风的?只有那些不是自己男人的野男人,才能干出这等下贱的事体来。想起来我就来气。还死都不会死。你过不下去了,割一根藤条,吊死到山里边不完结了?还硬要跑到城里来死。真是死得稀奇了。你忆秦娥就算是八字硬,遇上祸害瘟了。”她让娘少嘟囔些,娘还是要嘟囔。并且还要连着她孙子刘忆的死,一块儿嘟囔。

这事让她怎么都排解不了,刚好遇见秦八娃老师和薛桂生来看她,她就问:“石怀玉的死,到底算咋回事?”秦八娃长吁了一口气说:

“你有责任。”

她没有说话。损毁了那幅画,她的确有责任。但那就至于让他不活了吗?

秦八娃说:“石怀玉我不了解。但从石怀玉的举动看,这是一个视艺术为生命的人。他只为艺术而活着。碰见你,他也觉得是碰见了一件他一生最珍爱的艺术品。你毁了那幅画,在他看来,既是毁画的问题,更是毁人、毁心的问题。他能把这幅画叫《秦魂》,你就能看到作品在他心中的分量。更能看到你在他心中的分量。以及大秦岭之魂——秦腔人的分量。据说有人开价几百万,他说唯有这件作品是不卖的。多少钱都不卖。还说死也不卖的。而你却毁了这幅作品。他是从毁画中,看到了你对他的生命态度,他绝望了。他可能觉得那时他已一无所有,百无聊赖,也百无牵挂了。从他的死,可以看出,这个人活得十分单纯。跳出正常人的思维看,石怀玉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幼稚生灵。尽管他长着一身野人的毛发,却稚嫩得像个人间婴孩。他有点像动物界的大雁和天鹅,配偶死了,自己就会死守一旁,郁郁而亡。你想想,画死了,那画中人是你呀!你毁画的举动,本身也给他传递了你们感情死亡的信息,还有什么能比这个让他更绝望呢?他就只能拿起那把锋利的宝剑了……”

忆秦娥哭得用双手砸起了床头。

薛桂生说:“也不能全怪你。石怀玉我知道,就这么个古怪性格。你不要想得太多,还得自己保重节哀。”

忆秦娥从来不相信什么“八字硬”“克夫”这类鬼话,可今天,她似乎有点怀疑自己了。爱自己的男人,几乎最后都是要死要活的:封潇潇成酒鬼了;刘红兵成瘫子了;石怀玉自杀了。除了封潇潇,只用心做,而几乎很少拿语言交流外,刘红兵和石怀玉,都曾说过这样的话:

你忆秦娥就是上天派下来的妖孽!一个专门谋害男人的活妖怪。让我们受尽情感的折磨,却又欲罢不能地要给你当牛做马。

刘红兵说:“我爱你,纯粹是脑子进水了,但还想再进些水。”

石怀玉说:“我爱你,是脑子被门缝夹了,可还想朝死里夹。”

他们都被她折磨得够呛:踢、踹、捶、捏、掐、抓、揪、骂,体罚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但他们还是都把她爱得死去活来。他们自己生命中只要有一斗,哪怕借,也是要给她挑来一石的。

在失去石怀玉后,她甚至突然想到了刘红兵:这个男人实在是因为自己把自己折腾干了。但见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好处,他都是愿意和盘给她托来的。此时,她特别念记起,在他已无能为力的时候,还借钱给儿子刘忆打生活费的事。

他现在实在是灯干油净了。

她突然觉得,已经失去了石怀玉,再不能让刘红兵给自己留下亏欠与遗憾了。在火化了石怀玉后,她又一次去探望了刘红兵。

刘红兵是眼泪汪汪地面对着她,不停地拿头撞墙。那种悔恨,真是无以言表了。这让她突然想起了在莲花寺记下的一句经文:

如是一切诸孽障,悉皆消灭尽无余。

离开时,她郑重告诉伺候刘红兵的那个男人说:

“我每月再给你加点钱,请你务必把他伺候好。你得让他尊严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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