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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四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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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单仰平又把他叫去,问到底做工作没有。他看单仰平到现在,手中拄的棍还没撂下,就吞吞吐吐地不敢说。单仰平把棍一撂,严厉地喝道:“说,今天得给个准话了,我不能栽在你跟你老婆手里了。一团人还得靠戏吃饭哩。”

他就磨磨叽叽地说:“效果不大。”

他以为单团会再求他呢,谁知这次单团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好,好,好。那我也告诉你刘红兵,请你转告忆秦娥同志,团上正盖的新单元楼,一户五十五平方米,两居室,还带一个十四平方米的客厅哩。客厅里能放电视机,还能放转角沙发,还带厕所。厕所还能洗澡、化妆。也就都没她的事了。”

“哎单团,你可不能这样做呀!省上领导能批下这楼,还不都是《游西湖》演得好,领导高兴才决定的吗?忆秦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么,你还能连房都不给她分了。她是休产假,又不是不干了。这有政策哩。”

“你少拿政策给我说话。团里也有政策:男职工二十六岁结婚;女职工二十四岁结婚。并且要求女演员二十六岁以前还不能要孩子。尤其是主要演员,因为培养成本太大,一要孩子,不仅毁了团上的事业,也会毁了演员个人的前程。这些道理还需要我给你多讲吗?”

“那是那是。不过,你这些政策,都是土政策。恐怕不能因为这个,就不给职工分房吧?”

“哎,还真让你说对了。这土政策里就有这么一条,凡违犯者,将在个人荣誉、住房、职称上加以处罚。”说着,单团还真翻出一个制度来,让刘红兵看,“你看好噢,二十六岁是条红线。每提前一年生孩子,都要按实际年限折算。忆秦娥至少在四年以内,不能评先进个人;不能评职称;不能参与分房。”

刘红兵仔仔细细把制度翻看了几遍,嘟哝说:“这土政策也定得太苛刻了。”

“不苛刻,不苛刻剧团就得关大门了。这是职业特点决定的。要献身这行事业,就得晚婚晚育。”

单团见刘红兵摸着制度,很是惋惜,就又乘势说:“你再回去给那个傻女子讲一讲,看她是先要娃么,还是先要房。”

刘红兵也再没说啥,就把制度抄了一遍,拿回去给忆秦娥念。没想到忆秦娥还给更加坚定了,说:“不要房,我就要娃。你告诉他单仰平,我哪怕一辈子住在外边,也要把娃生下来。我不给他卖命了。我就要休产假。”

为这事,刘红兵还偷偷给她舅胡三元打了电话,想着她舅是最关心她事业的人,也是最有可能说动她的人。

胡三元接了电话,果然第二天就来西京了。他是好说歹说,说你一个放羊娃,混到如今容易吗?一本接一本的好戏,一个接一个的主角上着,哪里就把你搁不住了?又是进北京,又是走州过县,又是上广播上电视的,这要放在别人,都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你还挑肥拣瘦是吧?何况这是省秦,多大的台面哪!你却是这样的狗肉促不上席面,要自己朝后溜呢。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她舅说:“唱戏这行,好多人就是因为熬价钱,才把自己一千熬成八百了。你只能乘势而上,不敢自己朝溜溜坡上坐,一溜就溜得再也看不见了。能人多得很,紧赶慢赶,都有人会突然从你身边冒出来,你还敢停下,等着别人朝前拥哩。记住,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哩。生娃,说是大事,也是大事。说是小事,比起成名成家来,那就是小得不得了的事。村里像你这大的人,都有生两三个的,让计划生育撵得满世界跑,还是要生。你都没看看他们过的啥日子,真是活活让娃给拖垮了。你好不容易熬出来,活得有了点体面,却又为生娃,连角儿都不当了,划算吗?一生娃,体形脸形都会变。嗓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你想再红火都红火不起来了。”那天她舅整整说了大半天的话。本来就黑的脸,越说越黑得像舞台上的包公了。他还不爱喝水,说敲戏就不能喝,几个钟头得憋尿呢。刘红兵给他换了几次茶,他都连动也没动一下,就那样一边闪着腿,一边一溜一串地滔滔不绝着。刘红兵觉得她舅嘴里的词,可抓地、可生动、可丰富了。最后说得他口干舌燥的,两个嘴角都堆起了苞谷豆大的白沫,但还是没把忆秦娥说转。气得她舅起身要走,刘红兵拉都没拉住。出门时,她舅还撂下一句特别生分的话来:“你们忆秦娥把人活大了,心里也没这个烂舅了。烂舅是个啥吗,县剧团一个破敲鼓的,还配跟人家说话。人家都是进过中南海,跟中央领导握过手、说过话的人了。烂舅的话,就全当是放了屁了。”他也就再没把她舅拽回来。

她舅回去后,忆秦娥过去的老师胡彩香又来住了几天,也是说了个昏天黑地。胡彩香还说女人家在一起说话,不让他听,刘红兵就乐得去办事处打牌去了。他回来一看,还是没结果。胡彩香走时,倒是没有她舅那么激烈,只说:“非要生,那就让她生吧。也许早生早解脱,还有利于唱戏呢。反正总是要生的。”

谁也犟不过忆秦娥,看着傻呆呆的、闷乎乎的,主意却正得很。她啥事也不跟人商量,说怀就怀上了,说生也就生了。

别人怀孩子,生孩子,就跟害了一场大病一样。可她生小孩儿的当天,还在床上拿大顶;在房子里练小跳;跑圆场;踢腿,就跟没事人一般。在预产期前半个月,刘红兵终于把她娘胡秀英接了来。前边说接她娘,忆秦娥咋都不让,说她能行。做饭、洗衣、上街买菜,自己忙得不亦乐乎。预产期到了,她也不去医院,嫌住院闷得慌。遇见她娘,也是个没医学常识的人,一个劲地说:“生娃还去啥医院,咱村子不都是在家里生的嘛。”刘红兵气得一点都没治。那天晚上,忆秦娥说肚子有点不舒服,她娘说,是发动了。他就要朝医院送,她娘还是跟忆秦娥一样不积极。但他坚决不行,硬是到办事处开车去了。结果等他把车开回来时,娃已经生到床上了。她娘在用提前准备好的东西包着娃。忆秦娥用手背捂着嘴,已经在对他傻笑了。

他说:“这快的。”

她娘说:“还不就这快的。你刚走,娥说要上厕所呢,腿还没挪下床,娃就溜到床沿上了。要不是我接得快,都跌到地上了。”

忆秦娥还是在那儿傻笑。

他就去弹了她一个脑瓜嘣,说:“真是瓜女子。”

“你才瓜呢。”

她娘说:“你也不问问,是男娃么还是女娃。”

刘红兵到这阵儿了,才想起问:“男娃么女娃?”

“你刘家福分大得很,是个牛牛娃。还像姑爷你。搞不好将来也能当专员呢。”

刘红兵笑得就凑上去看了一下,还把他吓了一跳,说:“长得这丑的?咋不像秦娥呢?要长得像秦娥就好了。”

她娘说:“秦娥生下来也丑,丑得我都担心,将来找不下婆家呢。结果三长四长的,还把眉眼给长开了。这娃呀,将来注定比娥儿还好看呢。”

忆秦娥脸上发出的,是胜利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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