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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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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并不愉快,拿着一位师座和一位团座大人的零碎,望远镜、外套、地图、文具、长枪之类的,跟屁虫似地跟在后边一而且那两位还都是哪里难走往哪走的货,我们战壕里的人渣讶然地看着我,因为我那一脸晦气。

我只好对自己嘀咕:“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吗?”

但是死啦死啦还在追着虞啸卿说:“……竹内那家伙和您一样,从上了南天门就没歇过。虞师没歇过的人,说得不恭维点,就您一个,那边所有的人都不要休息的一您当南天门就是您看到的三条防线一个主堡?我们与日军作战多年,有哪一次他们会把要人命的家伙露在外边的?”

虞啸卿:“知道。”

死啦死啦:“知道南天门下边有些什么?

虞啸卿:“知道我得踏过这该死的山,才能拿回西岸的土!才知道那下边有些什么!知道好打的战有的是人去打,我辈磨砺一生,等的就是最难打的战!军人与军棍的区别也就如此!”

死啦死啦:“那您还是不知道您的对手,对着不知道在说知道。”

我对自己嘀咕:“……说话要小心些。”

虞啸卿瞪眼,他发急了,“你们给我多少时间呢?一辈子吗?从把这个破烂师扔给我,多长时间?我要让它成了能打的,多长时间?从饭都吃不上,到今天迫击炮榴弹炮上百门,多长时间?你们说运不过来,没路,我修路,禅达十八乡累死多少人?多长时间?退路有的,我不走。我每天睡四个钟头,和你们吃一样的东西,两顿,好对你们的体力有数。我弄来了所有和那边有关的情报,不比你从我手上偷东西容易!我一直在违规,够让一个师长上军事法庭的违规,所以我一直饶了你。守着那些规矩,我们不用战死了,会急死。”

但是死啦死啦还是慢条斯理着他的上一个问题:“西岸那边的村乡快成无人乡啦,多是被抓去修南天门死的,这个情报里有吗?”

虞啸卿:“那个算不得情报,是民间传言。不过谁都知道是真的,日军制造的无人区还少吗?”

死啦死啦:“我是说,西岸人口过万,为一个南天门搅成无人区——南天门会只是我们眼里看到的这些吗?”

我对自己嘀咕:“要急眼了。”

虞啸卿:“你听懂了吗?——我们不能进攻,因为不知道那座鬼山下有什么?这是你我能说的话?记着,我国很大,我族军人,数千年来没有过这样的溃败,欠太多了。我们都该死的。”他揪着死啦死啦,“你,我,他们,都该死的。”

死啦死啦:“……我不认识该死的人。”

虞啸卿放开了他,老虞一副意兴阑珊地样子,我想他今天的感慨是趁兴而来必败兴而归——至少适用于我们炮灰团。

虞啸卿:“不想跟你说了。你团,烂苹果一堆,好苹果跟烂苹果放一起也要烂掉,你也烂了。把你团放在这是免得再带烂了别人。你知道我干嘛来这个一无用处的地方,什么也不为。只为你的不安份,每天一炮,屡败屡战,我以为你是勇于言战的,以为你会和我一样高兴,搞错了。原来你只是要搞出些动静,好多分些东西。”

死啦死啦:“……我不知道。”

虞啸卿便跺掉脚上的泥土,“话不投机。不用送了,我不想看你的痞子兵歪七咧八地敬礼。”

死啦死啦就只好在原地站着,“什么时候开始进攻?”

虞啸卿头也不回:“对那帮了无战意的军官,我早学会了保密。几个月吧,几个月内。”

死啦死啦:“如果我能证明虞师没法突破南天门的防御……”

虞啸卿:“那就坐下,坐在你现在站的地方,看着对面我的尸体,说虞啸卿你这个蠢货吧——坐下。”

死啦死啦苦笑。

虞啸卿:“坐下!”

死啦死啦摊了摊手,坐下。

虞啸卿:“国难当头,你们就只管坐视吧。”

然后他就走了,几米高的交通壕也只管跳下去,他消失了,我们听见扑通一声。然后那家伙重重踏着脚离开。

死啦死啦坐在那里抠着草皮,我笑嘻嘻的过去。

我:“虞大少待人四大章回:第一章万分期待,第二章失望至极,第三章暴跳如雷,第四章是不理你啦。嘿嘿,虞大少爷。”

死啦死啦:“不要损啦。你总也是军人,对尊长阳奉阴违。你也就成了他骂的那种人。”

我:“啊哈。荣幸死啦,我不是他身边的精锐。真不知道那帮浑球日子是怎么过的?”

死啦死啦:“过得很好。有个信着的东西你不知道能过得有多舒服。”

我:“我知道的,看我爹就知道。”

死啦死啦:“不要风凉。刚风凉完你的师长,又来风凉你老爹。一栋房子,你挑剔完了,不合你意的全拿掉,房子塌了。”

我:“我只是在想迷龙家的房子,我爹住在迷龙的大脚板底下。什么叫一山二虎?这个就是。”

死啦死啦小声抱怨:“你又来风凉迷龙啦。”

我们一站一坐,死啦死啦很郁郁,我在乐,那是装着乐——虞啸卿走啦,可他并没给我们留下什么值得愉快的东西。

死啦死啦:“要进攻啦,不是好事吗?”

我:“是好事啊。不用我们去打就是好事。我终于学会感激啦。谢谢你,老天爷。”

死啦死啦:“我们能做什么?”

我:“什么也做不了。好吧,为了让你舒服点,把咱们过江那条道告诉虞啸卿好了吧?告诉他,然后好好过日子,什么也不要管了。”

死啦死啦:“那条道又哪容得一万二千人过江?还带装备。”

我:“除了我团的一万二千人好不好?怎么用是虞啸卿的事啦。”

死啦死啦就站了起来,我拉他,并误会这是要回去的信号。

我:“走啦走啦。”

死啦死啦:“你坐下。坐在我刚坐的地方。你就在这坐视吧,坐到天亮了日本人能看见你之前。”

坐就坐,我就坐下:“谢啦,还是团座好过师座,知道照顾伤员。”

死啦死啦冲着我踢了两脚土,掉头就走。到了交通壕前他也学着虞啸卿,腰都不弯跳了下去,但是我听见一个人摔倒的声音。

不知道哪个渣子兵在发问:“团长你打哪儿掉下来的?”

我听着那家伙爬起来,瘸着走开,我哈哈大笑,“你做不来他的!那是个疯子!没听出来吗?他把我们全喂了子弹也不会打个寒战。他眼里的东西都是该死的,包括他自己,早死晚死而已——他早活腻了!”

死啦死啦:“和你一样!”

一样就一样吧,坐着还不够舒服。我躺了,瞪着繁星似尘。

童年时的我也经常这样,挨了揍之后,躺在院子里地地上,藏在我父亲心爱的花下,翻着一本从父亲书架上偷来的天文书,按图索骥地对照着天上的星星。

在我那时的眼睛里,星星是老天给我的万兽之园,它们并不在天穹之上,飞马、蝎子、鱼儿都存在于我几岁的眼睛之中。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我看着星星。

现在,繁星在我眼里都已经散乱。它们不再表示什么,除了无数个你永远无法去到的地方。

一个脑袋从交通壕里冒出来,冲我砸着石头子——那是郝兽医。他们回来了。

我:“郝老头你不要那么小心的。日本肝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眼睛也是,要不这地方早躺了三具尸体。”

郝兽医:“小心的好,小心的好。”

我:“你随便。我看你在那梯子上能站多久。”

郝兽医:“你不问?”

我:“你会说的,你是好人。”

郝兽医便满足得哼哼了一声。然后做好人:“你爹妈安顿下来了。迷龙家楼下。迷龙家里的也仗义,问都没问就收拾出四间房,三间是放你家书的。”

“迷龙呢?”

郝兽医:“今晚不回来啦。见他老婆就拱在怀里说差点儿回不来啦,你说他还能回来吗?”

我:“我就知道。”

郝兽医:“烦啦,有事吗?”

我:“没事啊,看星星,安宁得很。”

郝兽医:“你这孩子就这样,你想得多,可就要说些口水话。你爹妈是接回来了,可我现在瞧你心事比没接回来还重,重好多倍。”

我:“真没事。一点事没有。”

真的没事。虞啸卿的天空也许变了颜色,但我没事,真的没事,整晚上我都告诉我自己,你没事。没你事。

克虏伯,追在死啦死啦身后,两只小眼放射着晶光。

克虏伯:“团长,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丧门星就拖了几个往防炮洞里拱:“又来啦,又要来啦。”

死啦死啦站住了,拿了望远镜往南天门那边望。南天门很静谧。

能吞掉人的静谧。

死啦死啦:“打一炮干什么?”他对着克虏伯失望到了极点的表情:“两炮!”

立刻他就只能看到克虏伯的大屁股,拱进安置着那门战防炮的防炮洞里。往洞里钻的不止克虏伯一个,大家都分觅躲炮之处——死啦死啦从空空荡荡的壕沟里走过。

死啦死啦:“怕什么?那边现在也成叫花子啦!打仗好啊,打得大家都变作叫花子!”

“砰”“砰”的两声,炮眼附近的枝草又一次被冲开,两发三十七毫米战防炮弹成为南天门的一部分。

大家扎在防炮洞里,眼光光地看着死啦死啦从身边走过。

三发还击的七十五毫米炮弹在我们阵地上炸开,没了,就这么多了。

死啦死啦冲着灰头土脸从防炮洞里钻出来的丧门星,作了个揖,然后继续他的下山之途。

我们在山下,偷着闲,听着炮声在江谷里的回音,见怪不怪了。

满汉,落汤鸡一样地跑过来,冲我们嚷嚷着:“冒!冒!冒啦!”

于是我们一窝蜂跑向他来的地方,我们互相踢着屁股,拍着脑袋,狗肉一狗当先。

我们在山下已经有了一些简单的窝棚、土砖窖子、东缝西补的帐篷,那是我们的轮休之处,而我们跑向的地方,那个坑——我们曾把整个迷龙填进去的那个坑,现在我们不敢把他填进去啦,真会出人命的——冒着水,那是我们新打的井。

乱哄哄中阿译几乎是一个磕巴没打就掉进了水里。他在咕咚乱冒的水里挣扎着,淹也淹不到,要上来又不得其法,好一坑生龙活虎的阿译汤。

阿译:“谁把我推下来的?!”

不辣:“啊唷嗬,他还没上来就对我们汪汪叫啦。”

狗肉低着头对阿译汪汪叫,它一定很喜欢低头看着一个人类。

我笑逐颜开地扒拉着坑沿,“哪个混帐王八蛋?老子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把我们报官了?”

阿译便赶快陪笑了:“爷爷,爷爷。”

蛇屁股:“这口井不好,填了罢。”

阿译:“我要上茅厕啊!忍不住啦!这是你们喝的水啊!”

郝兽医:“立正啦!齐刷刷,盯住他!看他尿得出来!”

我们就立正了,一声不吭,所有人齐刷刷盯着阿译,阿译又气又窘,还得陪着笑。

我们不光有阵地,还有了房子,我们还有了自己的水井,我们有了家,我们过日子。

死啦死啦在我们后边,让司机把车停了,一劲地摁喇叭。

死啦死啦:“林副团长,孟副官,上车!入城公干!”

于是阿译连汤带水地被人从坑里扒拉上来,连换衣服的时间也没给他,说白了也没那么些整套军装给他换。死啦死啦不耐烦,虽然没开车,可摁喇叭催命的功夫比司机还得远为娴熟。

我:“你闹鬼啊?”

死啦死啦:“师座副师座昨天应承了的东西,久恐生变。”

我:“他现在瞧你生气!”

死啦死啦:“东西还得要。走啦走啦。”

司机就发动了车,让阿译汤汤水水地仰在后座上。

我们的车与路边一个家伙相错而向,那家伙便猛醒了,掉头追我们的车子。

我听见身后的噪动,我回了头,看见迷龙挥着拳头哇哇大叫着,尽管明追不上了,丫还抬头撅腚地猛追着,“……孟烦了,死剁头的!把你老子拿回去!老子不要啦,还给你!”

我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往下他嚷嚷什么没听清了,并且那家伙也知道追不上了,停下来对着我们的车甩土坷垃。

我只好问阿译:“喊什么?”

阿译:“迷龙说,没招他,没惹他,你爹一大早把他门敲开了,甩他个大嘴巴子。”

我又一次笑得只好拍打自己早已经痛了的肚子。

我有了爹,有了娘,有了家事,如果脱下这身衣服,我知道我立刻会去跟谁过到一起。再见虞师座,小太爷要过日子。

车在禅达的街头停下,禅达随着虞啸卿所说的攻势临近,越来越厉兵秣马。

死啦死啦:“烦啦,下车。”

我有点发愣:“干啥?”

死啦死啦:“我去要饭,虞师座瞧见你会更生气,有林副团长在就好。”

我:“……那你叫我来?!”

死啦死啦:“哪个白痴前天拿枝上了弹的枪顶着自己老爹呢?”

然后车就走了。我愣了一会儿,慢悠悠地晃向迷龙家。

雷宝儿在门外玩儿,迷龙拿弹壳给他做的玩具终已做成,并已成为他最近的欢爱,我伸了只手过去。

这小子现在学得猴精,看我手伸过来便一嗓子:“爸爸。”

其实我不是要干那种浑事,我摸了摸他的头,塞了点儿刚买的糖给他。

我进院,迷龙家的烟囱在冒着炊烟,迷龙老婆正端出几样简单的小菜。

我鞠了个躬,迷龙老婆的样子平淡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像是我们从没平白地就往她的三口之家又塞进来两个人和一堆的麻烦,那真是让我……只好尽可能恭敬地鞠个躬。

我:“嫂子。”

迷龙老婆:“来啦就正好吃饭。”

我:“迷龙哥……怎么回事?”

迷龙老婆:“没事的。他一向就打雷样的动静,你知道的,总是他错。”

我只好又鞠了一躬,“谢谢嫂子……忍着这些破事。”

迷龙老婆就快乐地笑了,“别心事太重了。我今天都快笑死了,可算有个人治迷龙了——你爸爸在堂房。”

我早看见了,堂房大堂餐桌边坐着等饭的一个,晕晕地拿本书,也不看,垂了头打瞌睡,我慢慢地走过去,在我迈过门槛时,老头子醒来,抬头便瞪着我。

我父亲:“出去。”

我愣在那。我母亲从里屋出来,看见我,想过来。

我父亲:“你不要管——出去。”

于是我出去。

我出门,雷宝儿看见我就跑开了,但是他发现我只是在门外找个地方,直挺挺地跪下,便又戳那看着我。

我的父亲很快就出来了,还拿着那本永远不会看的书,他说:“你碍了我家里人过路——滚吧。”

我就起身,过了整条路,然后朝着迷龙家的院门跪下。

我父亲已经转身回去。

天高云淡,过路的禅达人讶然地看着一个跪在路边的军官,这个家伙拿了一块银元,和对面拿镜子的雷宝儿在玩一场看谁能把阳光折射进对方眼里的战争。

我被瞪烦了的时候便转头对禅达人皮里阳秋地笑笑,如我所料,他们立刻被吓跑了。

可不,我不知羞耻。从前在家犯了错,父亲会用一切办法来让我觉得羞耻,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觉得羞耻。

一个成年人的影子映在我身后,虽然和雷宝儿玩得正高兴,我也只好回头,迷龙老婆拿了些吃的站在我身后。

我:“吃不得也。要知道我还偷吃了东西,这事更加没完。”

迷龙老婆:“这是在干什么?”

我:“是教育。在重温我们老孟家的教育。”

迷龙老婆:“不想说就不要说。不过你爸爸现在在砌墙。”

我:“砌什么墙?”

迷龙老婆:“把包裹好的书都拿出来,砌成书墙——一边说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愣了一会儿。“还是在这舒服。嫂子您多包涵,我已经够惹人厌了,要再在别人家拌嘴就没得救了。”

迷龙老婆:“你不惹人厌啊。迷龙念叨最多的两个弟兄,除了他的团座就是你了。”

我又愣了会儿,“……真是受宠若惊。唉,嫂子您别管我,我这人东欠西欠,前边的还没还,后头又欠足一屁股……唉,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您别管我就是了……”

迷龙老婆:“想说什么?——想说傻话就是了。”

我连忙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对。可不是傻话,就是想说句傻话。”

迷龙老婆:“那也挺好的,要不你太聪明了。”

我:“我聪明?猪听见都要笑话的。”

迷龙老婆:“迷龙说,烦啦哪都好,就是聪明过了。”

我忽然间很不想说话,迷龙老婆也不是那种要勉强人说话的人。她基本上不勉强任何东西,包括那些我不会去吃的食物。

迷龙老婆:“你在这跪着,可好像也没觉得自己错在哪。”

我:“是个游戏,老爷子爱玩的游戏。我常年也不在家尽孝,只好陪他玩这个游戏。”

迷龙老婆:“一般都玩多久呢?”

我:“没个数。您也看见了,啥都没了,也就越发有了闲气和时间。”

迷龙老婆:“你没有吧?”

我只好耸耸肩,我没有,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即使不忙于战争,也要用来忙于生存。

迷龙老婆:“小醉很担心你。要去她那你大概是不用跪的吧?”

我愣了下,低了头看着膝下的土地。雷宝儿可得意了,他一直在用镜子晃我。

迷龙老婆:“我跟她说你没事了。可这种事说没用,一定要看到的。”

一个远得三生九世一样的名字,我好像上辈子见的她。

我:“……早几天才见过。”

迷龙老婆:“是以为你死定了那时候见的。现在你又活过来了。”

一寸都不让,我只好挠着头笑笑,“是啊,我说怎么觉得那么久呢。”

是的,我是个聪明人,这表示只要开了窍我用不着别人再说废话。

我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土,“那我就去。”

雷宝儿拿镜子追着我晃。我假装瞪他,实则是看我那父亲大人打进去后就再没现身过的院子,空空如也,迷龙的老婆没必要骗我。

于是我走开,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当作精神上的太阳,也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用来搭筑自己的牢房。我父亲最爱说的话就是偌大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抗战开始后变本加厉,可恰巧是哪怕前院着火,他照样可以在后院放下他的书桌。

我站在小醉家的门外,我轻轻推了推,门是锁着的,从外边锁上,我相当的错愕,我摸着门上的那个印痕,印痕还在,但那块标志有客与否的牌子是真的不见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好悻悻做着鬼脸。

后来我试着轻轻敲门,没人应,后来我重重地敲。小醉家的墙防君子不防小人,我至少不是君子,我扒着墙往里瞧,确定了是没人。

一扒二扒的我就翻了过去。

我落在小醉家院子的地上,她养的那只鸡在啄我的脚面,墙角的藤架掩映着几根瘦唧唧的丝瓜,门虚掩着,她是那种关了院门就觉得没必要关房门的家伙。

我晃了儿,进了她的房子,什么都没变,变了的只是我的眼睛。作为一个一向手很欠的人,我开始在不弄乱房子的前提下翻腾。

我翻了那个我一直很好奇的,放钱的罐子,那里边没什么钱,我也只有一个半开,我把半开拿出来,投进那个罐子。

然后我开始翻柜子,我看见我做逃兵时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挂在那。我满意地研究着她补上去的补丁。

我知道我又在干促狭事了,我把我那套不会再穿了的破军装拿出来,在墙角的丝瓜藤上布置成了一个人形,这个不难,难在我还要让它弯腰鞠躬,做出一副绅士相。我拿纸板画了张脸,并且为它戴上帽子,我把它画得笑眼眯眯地,我不知道那像不像我。

后来我终于把它搞成了。我就和它站在一起,对着仍未开启的院门。用和它同样的姿势,扮演一个纹丝不动的稻草人一我竭力模仿它的表情,我甚至试到用手把眼睛扳成一个笑咪咪的样子,但是那更加狰狞。

但是我的脸我自己知道,很多的戾气,太多的愤憎。我很想做——但我从来不是一个会用眼睛微笑的男人。

我放弃了,我冲着那个人形汪汪地吠了两声,然后我去修小醉家的烟囱,它上次被我卸下来就再没装好,听说后来导致小醉做饭时炊烟一直往她屋里倒灌。

我又一回在翻小醉家的墙,这回是从里边翻出来,我把自己蹭了一手一脸的油烟,我落寞得很,于是我吃饱了撑的又回去敲小醉家的门。

奇迹当然不会发生,我刚从里边翻出来的。

我在门外又踱了两圈,我悻悻地叉着手离开。

我的团长给了我足八个小时,不可谓不宽绰,可我和我父亲斗了五个半小时的气,剩下二个半小时我跟自己玩儿——我是我知道的最晦气的人。

我戳在禅达的主街上做一根桩子,街对面虞啸卿的几个手下——真难得,他们大概在聚餐,张立宪、何书光、余治和李冰四个刚吃完饭,从一家馆子里出来。他们比我们有钱,凑凑份子就在馆子里吃得起饭。作为老大,张立宪还是永恒的在那里扮演着玉树临风,何书光就放肆得多,掐着余治的脖子,在抢后者嘴里叼着的一块棒糖。我一直认为李冰是最阴鸷的,果不其然。他第一个看见我,并且第一个指出了我。

张立宪嫌恶地瞧了我一眼,他当然不会瞧得起炮灰团什么都穿混在一起的军容。何书光一定是他们中最爱打架的,他把一口唾液飞过了半条街。我往后退了半步,彬彬有礼地让半口唾液垂直地落在自己脚尖跟前。

何书光挠了挠头,然后确定那是个巨大的侮辱。余治跑向一根棍子,被他一脚踢了回来——可不,对付个瘸子哪还用得上任何器械?张立宪不屑于动,拿手指头轻轻弹着永远挂在腰上的一柄七九刺刀,尽管我从没见过他使步枪——但正过来的那三位一定够把我好好收拾一顿了。

一辆卡车横在我们中间,我等的人来了,阿译坐在副驾座上,迟疑不定地看看那边又看看我,好在不指望他,死啦死啦的吉普车从卡车后抄过来,他没下车就冲我嚷嚷。

死啦死啦:“你待错地方啦。”

我厚颜无耻地笑了笑:“我爹不要我啦。”

死啦死啦:“听说你在城里有个女人?”

我只好瞪了眼多嘴多舌的阿译,那家伙正瞧着虞啸卿的精锐们发呆——张立宪摘了何书光的眼镜架在自己鼻梁上,让那个近视眼的火爆小子也只好跟着走人,今天没架打啦。

死啦死啦:“痛快?”

我伸了个懒腰:“痛快死啦——就到手这么点?虞师座真大方。”

死啦死啦:“还有惊喜。”

我上着他的车,往那辆卡车上看了看,我没能看出任何惊喜。

我:“那是辆卸了货就要回去的卡车,又不是坦克。”

死啦死啦:“说不定咱们哪天就成了坦克团啦。”

我:“就算天上掉坦克下来,我还怕你被砸死。”

死啦死啦笑着让司机开车,我们回祭旗坡。

我们小小的车队驶过河上的小桥,这里是禅达人的洗涤和休憩之所,现在在洗涤的妇女和在水里扑腾的孩子中间,又加上了满身疮痍在其间望呆的伤兵。

我在车上看着一个眼睛受伤的伤兵,他呆呆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透过包得密不透风的双眼看见外边,但他在浅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向我们走过来,那样子好像他没有两只眼睛还能去西岸再大战三百回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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